記者|林采昱   編輯|朱翊瑄   設計|林昕慧、顏吟竹 插畫|林昕慧、顏吟竹

兩年前,貴賓犬圈圈被送來收容所棄養,飼主臉上帶疤、滿手傷痕,養了牠七八年,就被咬了七八年。入所後的圈圈,出現不斷繞圈及無預警的攻擊行為,經醫學檢測、行為觀察皆找不出原因,只能日復一日地,追著自己的尾巴,卻追尋不到下個家。兩年後,圈圈癲癇發作,結束了在收容所的下半生。

於街頭精準捕捉入所的攻擊性浪犬、因行為問題遭飼主不擬續養的棄犬、高齡罹病的弱勢犬,這些到哪都不受歡迎的動物,是收容所不得不接住的燙手山芋。收容所的動物來自各方,當零撲殺政策上路,不再進行「無差別」的安樂死後,上百隻動物「有差別」的背景,便成為照養人員需要透過觀察與摸索,學習應對的新挑戰。

而難以再回歸家庭的問題動物,便可能在籠內渡過數年光陰,直到被死神認養。

伸手照顧可能被動物攻擊,放手安樂可能被輿論抨擊,在恐懼與心疼間拉扯的同時,收容所人員又該如何面對這些特殊住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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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篇 照片01

危險住戶:收容所的攻擊犬

在收容所的各種動物中,具強烈攻擊性的動物,是最棘手的危險住戶。 

「很多狗剛進來的頭兩週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裡,牠能做的大概就只有生氣跟攻擊。」犬隻行為訓練專業的林瑋真獸醫師提到,收容所與一般家庭環境相差甚遠,人員輪班、犬群的躁動、新進犬隻的入住等因素,使整體環境充斥著不穩定性。對於生性敏感的犬隻,要讓牠適應環境曠日費時;對於曾遭受棄養、虐待或不當飼養的犬隻,欲使牠卸下心防更是難上加難。

為了避免攻擊犬與同籠犬隻發生衝突、造成傷亡,會將其隔離在獨立籠中,工作人員在照養過程中,也需盡量減少與犬隻接觸的機會,以降低受傷風險,因為一旦有人員負傷請假,原本就已人力吃緊的照養業務將更加吃力。 

然而,這些在獨立籠裡生活的犬隻,若其攻擊性持續未有改善,將可能在相同的空間待上數年,吃喝拉撒、視線所及,全是同一片風景。有的犬隻可能在年歲漸增後慢慢適應,有的犬隻卻可能因此出現圈養動物常有的轉圈、啃欄杆、咬自己尾巴等異常行為。

隔著鐵籠,牠們的面容漸漸老去,哪天可以再出籠、回歸家庭?每隻攻擊犬的答案皆是不確定。在這些一籠一籠的獨立籠裡,有些收容所挑選出少數有教化潛力的犬隻,嘗試進行矯正訓練,想辦法讓牠們的生活除了囚籠之外,還能有其他的可能性。 

第四篇 照片01桃園市動保教育園區過去曾發生過已獨籠的攻擊犬,仍隔著圍欄將隔壁犬舍的犬隻咬死之案例。圖為示意,非當事犬,圖中欄位現已修補並強化,避免動物破壞。|圖片來源:林采昱拍攝

 

第四篇 照片01桃園市動保教育園區負責照顧攻擊性犬隻的照養人員,過去稍有不慎便會在餵食過程受傷,故自製餵食器具以避免手部直接與動物接觸。|圖片來源:林采昱拍攝

不見天日到每天放風,猛虎慢慢敞開心門

 不親人也不親狗的問題犬隻,常成為獨立籠舍的長住居民,圍欄將牠們與外面的世界相隔,而有些收容所正嘗試拉近牠們與世界的距離,屏東收容所的虎斑犬猛虎,正是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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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篇 照片01屏東收容所的猛虎,已在收容所生活超過三年的模樣。|圖片來源:林采昱拍攝


2018年,台灣愛狗人協會接手屏東公立收容所的管理業務,當時所內飼養的犬隻多數身型瘦弱、患皮膚病,而其中一隻個性格外兇猛的米克斯,就是猛虎。

當時性情暴戾的猛虎不相信人,在將照養人員咬傷後,大家都對牠畏懼三分。「我們飼料是要拿一根管子倒進去牠的碗,因為根本不敢去開牠的門。」談到過去的猛虎,台灣愛狗人協會理事長顏杏娟,仍清楚記得牠呲牙裂嘴的模樣。後來尋求專業的行為訓練師幫助,慢慢從不敢開籠,到打開籠舍把牠帶出來,到可以伸手摸摸牠。 

第四篇 照片01猛虎起初不親人,曾將照養人員咬傷。|圖片來源:台灣愛狗人協會提供


然而,仍未突破的瓶頸,是猛虎不親狗的個性,導致牠依舊無法在放風時間跟其他狗兒一同自在相處。

第四篇 照片01為了讓猛虎也能到外面曬曬太陽,照養人員在戶外圍了一塊區域,打造專屬猛虎的放風小天地,讓牠每天可以出籠到這個空間自由活動。|圖片來源:林采昱拍攝


「他自己會在裡面玩得很開心,無法想像牠之前那麼兇。」顏杏娟提到,起初猛虎兇暴的個性,一部分可能是過去收容所的環境所致,長期受空間的拘束,加上不常與人互動,導致牠充滿戒心、傾向攻擊。而當每天在充足的空間放風,猛虎有了發洩精力之處,便不再總是對人感到生氣,情緒一天比一天穩定。「雖然還比較不敢貿然地讓民眾接近牠,但我們相信猛虎會越來越好的。」

 照養方式和活動空間的改變,讓猛虎的生活與性格都煥然一新,一步步降低對人的戒心,也就一步步離送養之路越來越近。

氣盛到高齡,老奶奶澎澎終於出籠

第四篇 照片01鬆獅犬澎澎在收容所第五年,已步入高齡。|圖片來源:灣裡收容所的豆哥與凱蒂提供


鬆獅犬澎澎因攻擊行為被棄養,待在收容所的日子邁入第五年,這五年裡,牠與所方人員一起努力適應,卻也發現在處處都是刺激的收容所環境,問題行為的矯正並非一蹴可幾。 

2017年,澎澎因洗澡咬人被主人帶來灣裡收容所,起初一旦與牠接觸,牠便會情緒高漲有如抓狂,於是所方將澎澎隔離在獨立籠裡飼養。 2018年,林瑋真開始來所內進行行為矯正訓練,期望改善澎澎的情況,起初成效卻不如預期。

「其實環境本來就很重要,所以當環境因素沒有辦法掌控,做這麼多的訓練有時候是白費力氣。」林瑋真談起不斷進行器具減敏的訓練過程,希望讓澎澎了解掃把和水管不是武器,期待找回一點牠對人的信任,不料,卻無法降低清潔動作對澎澎造成的刺激,只能一再收拾被咬爛的掃把殘骸,反覆練習。

減敏訓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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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師、收容所員工、志工都沒有時間一直陪著牠,導致減敏的效果沒有凸顯出來。」在編制5位獸醫與9位工作人員,必須照養400隻犬隻的灣裡收容所裡,澎澎能分到的注意有限,志工黃俊霖回顧當時,不禁感慨:「也是迫於現實的無奈吧!要是有足夠的時間,牠是很有機率很快可以親近人的。」數個月後未見起色的矯正訓練暫時喊停,之後有其他訓練師前來,也都因成效不彰而止步。

澎澎的攻擊性讓牠難被認養,只能持續生活在不信任的環境裡,隨年紀漸增,被認養機會漸低,轉眼又是兩年。2020年所方決定重啟澎澎的矯正訓練,搭配情緒穩定藥物,這隻高齡十二歲的老奶奶,這才慢慢放下怒氣,習慣收容所不穩定中的規律。

「在這邊看了1000多個日子,那個東西就只是在那邊動一動,它不會來打我了。」林瑋真模擬澎澎的心聲後,慨嘆矯正過程的漫長。目前牠可以接受讓一名獸醫師、一名員工和一名志工(黃俊霖)觸摸與遛放,得來不易的進步,使唯一敢將澎澎牽出籠的志工黃俊霖現在更是把握每週的相見,牽起這位老奶奶緩步前行,「也是對牠不忍心,都住在籠子裡那麼久了。 

歷時五年,澎澎才終於能夠感受到暖陽將牠的茂密毛髮,曬得蓬鬆。 

第四篇 照片01現在志工黃俊霖一週一次帶澎澎到戶外放風。|圖片來源:灣裡收容所的豆哥與凱蒂提供

當無計可施,能否安樂而走?

然而,並非每隻攻擊犬都如同猛虎與澎澎一般幸運。 

在人員與動物數量落差懸殊的收容所,攻擊犬無法如家犬一樣獲得飼主全面的的陪伴,能夠獲得改善的實為少數。

收容所內無所不在的變數,使這些攻擊犬的未來一再成為未知數。當籠舍環境充滿壓力,牠們習慣以攻擊行為武裝自己;當攻擊行為持續存在,也將使牠們難以被認養出去,困在惡性循環裡。  

當只能在鐵籠中度過餘生,長期處於恐懼與壓力的狀態、已逐漸失去生活品質、無法滿足動物天性時,所方便可能轉為評估安樂死一途。

第四篇 照片01當有行為問題的動物越來越多,卻難以改善其處境,而籠位又越來越滿,只能繼續在有限的空間(如走道、較大籠舍內)再增設獨立籠做隔離。|圖片來源:蘇于寬拍攝


對人而言,若在所內的每一天都充斥著危險與緊迫,工作面臨極大安全風險,這時,人道處理也可能是無解狀況下的最後途徑。

具高攻擊性的犬隻在籠舍中就像是顆未爆彈,在還沒找到攻擊行為的觸發點前,必須呈警戒狀態,將腳步放輕、動作放小,宛如踏入地雷區的士兵,步步為營。「我們自己清掃人員要有防護,保護我們自己,也才不會傷害到貓狗。」台中收容所照養人員劉淑珠在收容所工作已九年,從經驗與動物行為課程中習得了不少接觸動物的技巧,卻也坦言仍最害怕高攻擊性犬貓,收容所人員與動物接觸過程受傷時有所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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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篇 照片01圖為示意,非當事犬。|圖片來源:陳信安拍攝。


憶起幾年前的獒犬攻擊事件,台中收容所動物收容組長洪惠雅仍餘悸猶存,問題動物讓照養人員、獸醫師、行為訓練師,都面臨了隨時可能受傷的風險。「這種狗我們都會掛兇牌,提醒同事要小心,但大家心理壓力其實都很大,很怕今天輪到那一區,要面對那一隻狗。」儘管已經在收容所工作13年,當每一隻攻擊犬入所,對洪惠雅來說又是一次全新的難題。

另一隻讓她印象深刻的,是一隻會無預警攻擊的古代牧羊犬,上一秒還跟照養人員在籠內相處良好,下一秒卻突然狠咬,在人員受傷後,所方立刻決定請行為訓練師前來協助評估,給予藥物治療、進行行為觀察,最後在行為訓練師也遭咬傷後,仍無法改善或是找出該犬攻擊的原因,基於安全與動物福利考量選擇提交安寧小組註一,評估後執行人道處理。

註一:什麼是安寧小組?安寧小組為有外部獸醫師組成的醫療委員會,依據動物人道處理評估標準,共同對收容所動物的進行人道處理與否的判定。 

消失的專業,缺乏共識的人道處理 

過去仍有十二夜條款的時期,收容所被外界視為屠狗之地,無差別式的宰殺,得以有效消化源源不絕的流浪動物數量,卻斷送了牠們可能再回歸家庭的機會。而今日收容所內,仍需有安樂死機制的存在,不同的是必須依據動物保護法制定的標準,針對個別犬隻的情況進行評估。

動物保護法安樂死標準

收容所為什麼還需存在安樂死機制?

為什麼會有人道處理評估委員會?

第四篇 圖表01各縣市根據《動物保護法》與《公立動物收容處所管理規則》,制定各自的安樂死評估流程。|資料來源:窩窩2021年全臺收容所問卷調查。 


然而,法規修改不了的,是外界對於安樂死的負面印象,收容所人員已有恐遭動物第一線攻擊的風險,但輿論的不理解與惡意,才是沒有任何鐵籠能夠擋得住的後續攻勢。部分收容所在零撲殺政策後,雖依法設有安樂死評估辦法,卻始終不敢實際執行,寧願無所作為,也不願多做多錯。

第四篇 圖表01零撲殺政策後,全台共18間收容所不曾再執行安樂死。|資料來源:農委會2021年11月統計 


「目前行為問題的犬隻我們沒有在做人道處理,因為對我們來講那是個壓力,外面的壓力。」桃園市政府動物保護處處長王得吉表示目前所內除了惡性傳染病會進行人道處理外,其他狀況皆不會進入安樂死的評估。針對特別具攻擊性的犬隻,會移至沒有對外開放的臨時園區,由行為訓練師挑選有教化機會的犬隻進行矯正,桃園市動保教育園區的李宥明獸醫師卻也提到在各式各樣的問題犬隻中不免存在無法矯正的對象,他看著其中一隻已入住臨時園區四年,不斷在獨立籠裡抓狂似繞圈的狗,只能無奈表示「也不曉得該怎麼辦」。

81號狗狗久住於桃園市動保教育臨時園區,因具有高攻擊性無法出籠進行遛放或矯正訓練,四年來只要周圍環境吵嘈便會出現不斷繞圈的刻板行為。


而在新北市的瑞芳收容所,2020年曾有一隻具高攻擊性的比特犬入所,三個月內共咬傷一狗四人,甚至造成人員嚴重受傷,無法正常行走,失去行為能力數個月。因持續發生在散步時失控、衝撞出籠咬傷其他狗等事件,故該犬最後只能長期待在獨立籠裡,避免與其他人、狗接觸與外出。

長期在瑞芳收容所擔任志工的台灣防止虐待協會(TSPCA)觀察其嚴重攻擊行為,已對照護人員與其他犬隻的安全造成威脅,因而向所方提出進行人道處理評估的建議。最後,在動保處安排行為訓練師進行安樂死評估當天,訓練師與所方醫師皆遭該犬攻擊至重傷、鮮血直流。

然而,在安樂死的評估尚未定案之前,對此持反對意見的志工,搶先一步尋求民間狗場(徐園長護生園)的認養,該犬便在2020年8月離開了收容所。

「這是一個很科學可以判斷的事情,可是卻好像每個人會有不同的想法。」TSPCA倡議主任陳庭毓認為,對於應就專業來評估的人道處理,在收容所內卻可能基於志工或民眾等多方意見的介入,而影響所方對動物的決策。「臺灣整體對於安樂死判斷的一個集體共識還沒有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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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瑋真提到,動物的攻擊原因分很多種,若收容所無力判斷與應對,動物便可能終身關籠。「如果牠的生活基本上是沒有社交、沒有外界互動、沒有任何開心的事情可以做,其實就是一個沒有靈魂的空殼子。」她強調不管是對問題動物進行矯正或是人道處理評估,都需耗費大量時間與費用。但這些卻正是目前多數收容所都缺乏的資源。「沒有人能去為牠做些什麼的話,牠活著真的也就是很痛苦,這是不得不承認的。」 

臺灣社會對於收容所與安樂死的接受程度,影響著專業上的決策,也影響著收容所內動物的下半生。而收容所因資源有限,若又在安樂死決策上無力訴求專業,也將是所內動物福利的另一項共同困境。

收容所能成為牠最後的避風港嗎?

沒有人想要處理的問題,最後終將留在末端的收容所裡,收容所是否有足夠的資源承接每一隻問題犬隻? 

現階段的收容所困境,在人力與資源有限的現實考量下,行為訓練多會優先針對幼犬,或是較有送養潛力的動物身上,才能先減緩收容爆量的壓力。部分收容所對於問題動物則會先以給予情緒穩定藥物的方式暫時舒緩焦慮、降低攻擊性,或是設立獨立放風區域讓牠們也能享受放風時間與自由,減緩一些長期關籠的心理壓力,然而,上述做法也須衡量收容所是否有足夠空間與人力支應。 

心有餘而力不足的狀況下,對於在收容所內生活的吃喝拉撒只能在籠內度過的犬隻,人道處理也許是最後一步在無奈現實下的選項,不過收容所外的罵聲,也可能左右了所方的決策,讓這些犬隻不得不繼續在籠中度過下半生。 

對於問題動物而言,收容所絕對不是最好的家,在高壓環境下,資源必須與上百隻動物共享,關注也不一定會落在牠們身上。「有多少資源才能夠做多少事。」動保科科長鄭祝菁表示,每個縣市收容所獲得的資源不盡相同,而民意對動保的重視程度也會影響地方資源的分配。

當被社會放棄的動物都來到了收容所,收容所最終還是需要社會的支持,才有能力在這些動物找不到下一個家的時候,成為牠們最後的避風港。  

延伸閱讀|【等家的每一天1】零撲殺後時代,收容所內動物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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