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陳信安 編輯|羅奕儒 設計|黃品瑄
野外追蹤五年,伴隨「穿女兒」長大
孫敬閔,屏東科技大學生物資源所博士,目前從事野外研究工作。「野外工作雖然累,但卻也很單純。面對山、面對大自然,只要運氣夠好、動物願意出來活動的時候就可以成功搜集到資料啦。」孫敬閔淡淡地說著野生動物研究者的辛勞,他是臺灣少數研究穿山甲的生態學者,從2011年開始投入穿山甲的野外調查。
世界上一共有八種穿山甲,分布在非洲及亞洲,臺灣的穿山甲則為「中華穿山甲」下的特有亞種,居住於淺山地帶,在農田、竹林、次生林都能有機會發現牠們的蹤跡!而穿山甲為獨居的夜行性動物,會隨著蟻巢挖洞而居,白天時在洞中休息,深夜時才較會出來覓食、尋找伴侶。雖然偶爾在白天活動,但絕大多數的個體都在晚上活動,因此多難觀察到牠們完整的習性、活動模式,相關的研究資料也較少,整體族群量較難推估。
臺北市立動物園的穿山甲雕像。
初期研究常碰到無線電發報器脫落的狀況,導致追蹤失敗。後續經技術改良,已經克服發報器會脫落的問題。圖:孫敬閔
「比較印象深刻的個體,前後追蹤了五年之久吧。」孫敬閔說道,2013年左右偶然在路上遇見一隻在過馬路的小穿山甲,便幫牠裝上追蹤器,當時牠才十個月大,取名為「莎菲」(布農族語:美女之意)。一路記錄莎菲長大到懷孕生子,背著小穿山甲走出洞穴,這些除了是彌足珍貴的生態紀錄外,也讓守在旁邊的孫敬閔十分感動,「就像是陪伴著自己的女兒長大般。」
「可惜,牠最後的追蹤結局並不是好的。」孫敬閔無奈地說道。
莎菲與兒子偉偉正準備一同外出覓食。圖:孫敬閔
莎菲在懷孕第二胎準備臨盆時,卻不幸受到獸鋏夾傷,失去了左腿。「我們透過自動相機發現牠少了一邊的腳,而且那個傷口還在滲血,那小孩子還沒有出生,當時很猶豫要不要介入治療牠⋯⋯」貿然介入,可能會造成流產、也可能造成莎菲緊迫;放著不管,卻又害怕傷口壞死,不論哪一種決定都有其風險,擔心更是難以言喻。最後,孫敬閔與研究團隊、專業獸醫師討論後,認為莎菲的體態和活動力尚稱正常,決定先持續監測狀況,避免造成莎菲的壓力。值得慶幸的是,莎菲的傷口在幾週後順利癒合,也在該年12月順利產下第二胎。「但過了半年後,牠卻消失了......」在發報器電力充足的狀況下,莎菲的訊號卻消失了,可能是發報器脫落,也可能是遭遇不幸,雖然無法確定是什麼原因導致,卻成了研究當中最可惜的事。
踏上野外研究,源自於收容所的照護經驗
問起孫敬閔為什麼會踏上野外研究這條路,原來是來自於他過去的工作經驗。孫敬閔提到自己碩士班是研究臺灣獼猴,畢業後選擇留在屏科大野生動物收容中心工作,當時剛好分派到負責照顧穿山甲的部門,五年的工作期間,見到許多受傷、狀況不好的穿山甲。
收容於台北市立動物園的穿山甲。
「在照顧穿山甲時,其實一直遇到困難與瓶頸,穿山甲一旦受傷,會加重緊迫狀態。」孫敬閔說明,穿山甲生性敏感,因傷來到救傷單位,容易因不適應圈養環境而緊迫拒食,造成胃潰瘍出血而加重病情。加上特殊食性,剛進救傷單位的個體只願意吃新鮮的螞蟻和白蟻,收容所人員們花很多時間找尋、準備食物時,反發生穿山甲拒吃而身體越來越差的狀況。但當時卻很少研究資料描述野外穿山甲正確的食物組成、棲息地環境能提供他們參考,這樣的經驗讓孫敬閔萌生出研究野外穿山甲族群的念頭。
剛好他的碩士班學弟林敬勛在網路上搜尋到臺東鸞山地區有派出所、部落自發性的執行穿山甲保育與巡守工作,兩人便先後前往當地調查、記錄穿山甲的生態資料。根據多年來蒐集的穿山甲排遺資料,孫敬閔發現穿山甲取食近70種的螞蟻和白蟻,遠遠超過以往的研究紀錄!而不同季節穿山甲選擇的蟻類也不同,多影響野外穿山甲的體重變化。這些資訊除了揭露穿山甲的覓食生態學以外,也提供救傷單位調整穿山甲食物配方的重要參考依據。
鸞山派出所除執行穿山甲保育外,也提供穿山甲章供遊客使用、紀念。圖:取自內政部警廣電台網站
研究追蹤的結果,除了在野外穿山甲身上看見過往在收容所時照護的傷亡原因外,也有全新的發現。期間孫敬閔追蹤了47隻的穿山甲個體,有13隻死亡,可分為人為與自然因素:如陷入危險、被獵捕(發報器遭切斷),但也意外發現有5隻竟是被困在自然洞穴而死亡。穿山甲雖善於挖掘,但卻因進入狹窄樹洞、地洞造成無法轉身或後退移動,甚至是洞穴塌陷而堵住而無法脫困。「自然條件的複雜度,其實會造就一些你無法想像的死亡。」孫敬閔為這意外的研究收穫做下註解。
於穿山甲棲息地架設紅外線自動照相機。圖:林敬勛
為配合穿山甲夜行性習性,往往都是在深夜戴上探照燈來執行研究。圖:林敬勛
野外穿山甲的人為生存威脅:獸鋏、犬隻攻擊、人為獵捕
從陷入危險、被獵捕的個體,以及莎菲斷腳的經歷,卻也顯示出野外穿山甲險峻的生活環境,以及人為因素的影響。2017年臺北市立動物園主辦穿山甲國際研討會,當時臺灣三處救傷單位(臺北市立動物園、特有生物研究保育中心、屏科大保育類野生動物收容中心)的穿山甲救傷紀錄指出:臺灣穿山甲在野外面臨棲息地破碎化、路殺、獸鋏、遊蕩動物攻擊、非法盜獵買賣等困境。
孫敬閔在野外研究過程中,亦同步彙整救援單位穿山甲創傷的案例資料,發現獸鋏傷害佔了傷病總數的77.8%,犬隻攻擊則佔了20.4%,其他則為虛弱、膿腫、腹瀉等情況。「全臺三個救傷單位所看到最多受傷的例子就是獸鋏及浪犬咬傷。」
而這兩種傷害都會造成穿山甲身體的缺損,即便痊癒也可能影響日後育幼、防禦外敵。也因此呼籲大眾應重視這兩者造成穿山甲的生存威脅,「獸鋏的源頭控管、使用配套措施,遊蕩動物的控管」等有效生態管理在保育上更是刻不容緩。
而談到追蹤的個體有7隻發報器遭到利刃切斷,判定為人為獵捕,孫敬閔解釋:「目前獵捕雖仍是穿山甲的主要威脅,但相較於國外商業性捕捉,臺灣較多為零星捕捉,對於整體族群數量的影響較小。」
異地救援,始見穿山甲悲歌
相較過去前往越南協助穿山甲救援的經驗,孫敬閔說明商業性盜獵對於族群的影響。「在越南,走私的穿山甲被救援之後要野放,卻碰到找不到安全的棲地可以野放。」他回憶當時開了長途的車,來到了越南與寮國的邊界,想將穿山甲野放於如此偏僻的地方,但到了當地卻還是能發現盜獵的痕跡。
由於穿山甲被當作傳統藥材、被認為具有食補的功效,常常遭到販賣及走私。「當地農村經濟條件與保育觀念和臺灣差異較大,只要是自然資源他們多會竭盡利用。」就算自己不抓走,很快地也會被別人抓走,造就穿山甲在十分地艱困的處境。
在越南山區處處可見捕捉野生動物的套索、獸夾、獵寮。圖:孫敬閔
1990年代至今估計有超過百萬隻的穿山甲個體遭到獵捕,造成穿山甲族群減少、瀕臨滅絕。2016年時瀕臨絕種野生動植物國際貿易公約(CITES)將八種穿山甲列為附錄I級的物種,並禁止商業買賣與國際交易,期望挽救穿山甲族群。但,龐大的消費市場並未減緩,國際瀕臨絕種野生動植物貿易調查委員會(TRAFFIC)的調查報告便指出中國現在為國際上穿山甲最主要的消費市場。
從2010年至2015年破獲1270起穿山甲走私案、涉及67個地區,查獲超過1200噸的穿山甲(身體、鱗片、完整個體),大多以中國為最終目的地(見下圖)。
穿山甲非法走私大多數都流向中國。圖:取自TRAFFIC調查報告
和國際間集團式專業化的盜獵相比,孫敬閔對於臺灣的穿山甲族群狀況有不一樣的看法。「目前臺灣野外仍然保有一定數量的穿山甲族群,與過去兩次禁止商業化獵捕穿山甲有關。」
早在1950年代時臺灣流行將穿山甲皮革製品外銷,據統計當時每年有高達6萬隻的穿山甲遭捕獲;而1970中期後因商業捕捉遭到禁止,穿山甲僅剩國內山產店內需,每年約2千隻遭食用。隨著1989年野生動物保育法頒布、山產店的查緝,目前穿山甲的走私壓力較小,使得族群得以喘息。雖然無法回復到當時的數量,但在一片走私的風氣當中臺灣近年穿山甲族群的能見度卻是大大提升,推估族群數量穩定,甚至有微幅增加。
七年前裝上發報器追蹤的穿山甲個體,名為閃閃。圖:孫敬閔
穿山甲保育:樂觀,但也必須未雨綢繆
雖然穿山甲在臺灣野外聽起來威脅四伏,但孫敬閔卻表示,他從親身感受到的風氣,對於穿山甲保育反抱持著較為「正面樂觀」的態度。
他舉自己研究的鸞山地區為例,最初是當地派出所長呼籲族人要保育穿山甲,到後來部落成立保護志工隊,直到研究單位進駐。「當時社區的溝通,是我除了野外工作的最大挑戰。」
推動保育的過程中,總不免碰上意見分歧、在地居民無法理解保育工作價值的狀況,必須尊重在地居民的想法、花費時間協調溝通,最終才能贏得居民的認同。現在該地的國小、派出所都是以穿山甲為意象,積極營造保育氛圍,並自發性舉辦相關活動,想將保育的觀念藉由教育、活動傳遞給下一代。
而鸞山將來亦規劃成立穿山甲生態館暨國際研究人才培訓中心,「據我所知沒有地區能長期研究穿山甲那麼久,還同時有穿山甲與在地結合的保護。」孫敬閔認為唯有從在地出發,才能夠把保育風氣做得更好,甚至做得長久永續。
路上若碰到健康的野生穿山甲,不打擾是最大的溫柔唷!圖:孫敬閔
另一方面,他也以路上遇到穿山甲過馬路為例,現在大多數民眾若能看見野生穿山甲多是開心且友善的,且會基於擔心反而將這些健康穿山甲送至相關救傷單位當中。「全民關注且監督的風氣,對於野生動物是其實是好事。」孫敬閔將這樣的經驗分享到國外保育單位,相關人員感到十分不可思議,「對我來說這好像蠻稀鬆平常的,因為臺灣在這部分的觀念已經是蠻進步的了。」不難聽出他語氣滿是驕傲。
「比較要注意的是會不會因為發現臺灣穿山甲族群多,而開始受到不肖商人覬覦的狀況。」孫敬閔最後提醒,雖然臺灣目前做的相對較好,但仍要未雨綢繆,迎接未來可能的挑戰,避免因海外需求而導致臺灣穿山甲再度遭到大量捕捉,這是未來保育政策、執法管理上的一大重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