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何怡君 責任編輯|蘇于寬
首度大難——觀塘案的前身胎死腹中
大潭藻礁自立於桃園海岸,與人類打造的人工世界隔著一道防風林與沙丘。海水退潮時,一大片裸露的礁體多年來被誤認為珊瑚礁,直到1998年,臺灣大學海洋研究所教授戴昌鳳與研究團隊進行生物調查時,才發現這裡不是由珊瑚蟲建造的珊瑚礁,而是由藻類造礁而成的藻礁。
相較於珊瑚礁,藻礁相關的研究調查較少,社會大眾也感到陌生,它獨樹一格的生態有如未知的新大陸。然而當它剛「正名」,受到學界所知時,也同時成為開發覬覦的對象。
1999年至2001年之間,大潭藻礁迎來第一次大難。東鼎液化瓦斯公司籌畫藻礁的未來,預備興建觀塘工業區,作為從國外進口天然氣的接收站,要供應鄰近的大潭電廠所需。走過環評審查後,東鼎公司展開在藻礁之上的開發工程。
多年前,觀塘工業區的開發施工中。|圖:柯金源@數位島嶼/CC BY-NC-ND 3.0 TW
但施工沒多久,時任東鼎負責人的陳由豪因涉及多項投資弊案,包括涉嫌掏空東鼎公司,他創辦的東帝士集團解散,他畏罪潛逃中國,財務糾紛、經營風波致使觀塘工業區的開發停擺。幾經波折後,東鼎公司的經營權轉給中華開發等股東,觀塘工業區的開發也改由時任中華開發董事長的劉泰英主導。但當中華開發正要繼續執行時,卻在2003年大潭電廠的天然氣供氣權投標失利,由台灣中油搶下供氣權。
台灣中油選擇捨棄原開發地點,改在台中港興建天然氣接收站,並由台中拉管線過來,將天然氣輸送至大潭電廠。這條直徑36英吋、全長140公里的天然氣輸送管線,進行工程時一路破壞了位於大潭藻礁南方、長達4.5公里的觀新藻礁與防風林帶,引發社會關注,並間接促成多年後,觀新藻礁被列為野生動物保護區,則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天然氣輸送管線工程破壞藻礁與防風林。|圖:柯金源@數位島嶼/CC BY-NC-ND 3.0 TW(01、02)
隨著觀塘工業區原定計畫暫時停止,大潭藻礁也逃過首次危難,生態萬物暫獲喘息。至於部分已填海建造的工業區,任由泥沙覆蓋、風浪侵襲,成了海岸線廢棄建物的一隅。
第二次災難——萬份連署擋下煉油廠遷址
約莫過了十年,大潭藻礁的第二次災難來臨,位於桃園龜山的桃園煉油廠民怨不斷,打算遷至無人居住、廢置海邊的觀塘工業區。桃園煉油廠由台灣中油營運,從1977年開始供應北部地區所需油料,廠區發生數次工安事件、火警、燃油噴出等意外,與廠為鄰成為夢魘,居民不斷要求遷廠,但地點難尋。
2011年有消息傳出,桃園煉油廠將遷往觀塘工業區,引發工業區所在的桃園觀音居民不滿。長期關注在地生態環境的潘忠政,以他成立的大堀溪文化協會串連多個民間團體,共同組成「觀音不要煉油廠自救會」,募集到1萬5千多份的居民反對連署,最終讓大潭藻礁再次逃過一場災難。
但潘忠政不敢大意,他以桃園發展的軌跡為鑒,從1980年代開始,桃園39公里長的海岸線建起一座座工業區,開發建設破壞、工業廢水污染,對生態環境造成極大的影響。曾綿延27公里長的桃園藻礁,也在這短短20、30年內,獨特生態消失了3/4,大潭藻礁則是少數倖存者。
工廠排放廢水,從溪流再流入海洋。|圖:柯金源@數位島嶼/CC BY-NC-ND 3.0 TW
我們今天擋住了這個開發案,未來還是會來啊!因為這裡叫做偏鄉,已有現成的工業區,今天擋住了一個,下一個還是可能會來。
潘忠政說,就他所知,這背後的利益龐大,主事者不可能輕言放棄。
潘忠政走在大潭藻礁上,海上可見到工程設施。
第三次遇難——觀塘案的現在進行式
2016年台灣中油以22.8億併購東鼎公司,取得觀塘工業區開發權,第三座天然氣接收站的興建計畫起死回生。這一回,業者夾帶著國家能源轉型之名,以「不得不」的緣由強勢回歸,讓大潭藻礁在第三次的危機中難以脫身,深陷囹圄。
2017年至2018年之間,台灣中油以原建物為基礎的工業區,加上新開發、水域面積達913公頃的工業港,送進環保署做環評審查。業者預期2017年完成環評,但因大潭藻礁的生態爭議大,一度遭環評專案小組建議退回,直到2018年10月,才在外界臆測有政治力介入的閉門會議上投票通過。
台灣中油在大潭藻礁立起告示牌,禁止他人進入。
在這過程中,部分環評委員、專家學者、民間團體共同反對開發。其中,投入藻礁生態調查的中研院研究員陳昭倫表示,藻礁是近百種物種的棲地,如此大規模、位於淺海地區的藻礁地景更是世界唯一,應將桃園僅存、含大潭藻礁在內的南桃園藻礁生態共同劃為「野生動物保護區」。
專家學者抓緊時間刷洗藻礁,調查殼狀珊瑚藻的覆蓋率。|圖:TAMEE 台灣海洋環境教育推廣協會拍攝、郭兆揚提供
但同一片藻礁地景,換到不同的角度觀看,則有截然不同的見解。陳昭倫回想2017年5月底,他第一次前往大潭藻礁現勘,在場的有農委會主委陳吉仲、台灣中油代表、協助業者做生態監測調查的學者們、持續關切大潭藻礁的潘忠政,以及研究藻礁十多年、被稱作藻礁媽媽的特生中心副研究員劉靜榆。
所有人先在室內聽取業者簡報開發計畫,業者多次重申「為了國家發展」的開發目的與正當性。之後移往戶外,大風颳起泥沙直往臉上打,對這裡一景一物瞭若指掌的劉靜榆研究員,以平常的研究之姿蹲下講解,說明藻礁如何造礁、有哪些生物生活在這裡等,但多數聽眾仍站著,其中,協助業者進行調查的學者們,則在現場質問劉靜榆,有哪些「研究證據」能作為這裡生態豐富的證明。
現勘結束後,陳昭倫認為不太對勁。於是在隔年2018年3月至12月之間,邀集近40位學者專家、研究生參與藻礁的研究調查,裡面的6項子計畫中,囊括地景、生態、人文等面向,多項量化研究結果均指向大潭藻礁的生態豐富,與劉靜榆細緻地質性研究描繪相輔相成,逐漸揭開藻礁的神秘面紗。
無意中的秘密武器——發現柴山多杯孔珊瑚
在大型研究啟動之前,他們即有意外發現。現勘後的那一晚,陳昭倫回到家裡徹夜難眠,半夜起來傳訊息給劉靜榆,劉靜榆也即刻回應,將過去研究藻礁的大量照片放到雲端傳給他,他一張張細看後,發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列為一級保育類動物的柴山多杯孔珊瑚。
他與這珊瑚的初次相遇是在1990年,在高雄中山大學攻讀海洋生物研究的碩士學位時,他潛入學校附近的海域發現了牠,之後,他到國外唸書、參加研討會、工作等都帶著牠,請教了許多的專家學者,確認這是否為還沒命名的世界新種。
柴山原發現處的柴山多杯孔珊瑚。|圖:陳昭倫拍攝、郭兆揚提供
歷經十多年後,2012年柴山多杯孔珊瑚發表為國際新種,2017年5月1日經由農委會林物局審定,列入一級保育類動物,受到《野生動物保育法》規範,不得騷擾、虐待、獵捕、宰殺等。但到了這時,高雄的兩個原發現處已不見蹤影,分別是因為擴建停車場的築堤造地,以及養灘建離岸堤、加速泥沙淤積所造成。但陳昭倫萬萬沒想到,會在登記成保育類動物的同一個月,於桃園的大潭藻礁再次見到熟悉的身影。
從此以後,嬌小的柴山多杯孔珊瑚成為攻防上的強大利器。在環評審查中,牠促使業者迴避其生長區域,縮減了工業區的開發範圍;今年3月發生的一起工作船觸礁意外中,牠的幾個群體在受損範圍內,若是確定造成損傷,開發工程也應暫停,陳昭倫說,「我從來沒有想過牠會變成一個武器,能抵擋這麼大的一個案子。」
柴山多杯孔珊瑚現僅存於大潭藻礁。|圖:鍾愛琪拍攝、郭兆揚提供
陳昭倫多次參與環境運動中的生態調查,他形容說,著名的美麗灣開發案若是「大型怪獸」,這次的觀塘案則是「無限大巨獸」,他多年累積的感知能力告訴他,這次的抗爭應會以失敗收場。
但他仍肯定行動的意義,在能源轉型政策下,還有很多開發案在後面等著,光是天然氣接收站,台中港的建站規劃面對白海豚棲地爭議,基隆協和也有珊瑚礁生態爭議,若觀塘案能透過科學論據、行政訴訟,以及舉辦多場記者會、一場公投等行動,讓主事者感到窒礙難行,應會促使將來的開發案,在評估生態時更加謹慎。
回頭看大潭藻礁的開發遭遇種種波折,陳昭倫覺得不可思議,他笑說,「冥冥之中有很多安排,不曉得是誰在做,老天開了很多玩笑。」
藻礁生態仍有許多未知待解,陳昭倫暗自希望,不要在它消失之後,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它值得被保存的重要。
生物多樣性很容易被忽略掉 但卻很重要
往往要沒有了才會發現
就像是
沒有水喝了 才知道水的重要
沒有辦法呼吸了 才知道空氣的重要
天空被烏雲遮住了 才知道陽光的重要
——陳昭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