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造友善動物的參觀體驗,長廊是輔助還是主體──台灣黑熊與空中廊道
「建置台灣黑熊新展區及黑熊山屋,使每隻黑熊都能有各自獨立的展示空間」「空中廊道改變讓遊客利用不同的角度體驗動物生活的不同面貌,當空中廊道穿越動物展區時,兩旁的不銹鋼擴張網高度隨之提升,藉此隱藏遊客的出沒,降低對動物的干擾影響。」
身為台灣的標誌性野生動物,同時也是壽山動物園的園徽,台灣黑熊在此次的新動物園運動中成為主角是沒什麼爭議的選擇。尤其考慮到歐美動物園逐漸以懶熊取代亞洲黑熊在動物園中的角色,作為原產國的台灣確實有義務自主推進此物種的照護水準以及族群管理,更何況台灣黑熊還是一個特有亞種,有朝一日或能加入穿山甲的行列,增添文化逆輸出的底蘊。
八年前的台灣黑熊展場
現在的台灣黑熊展場們
台灣黑熊在野外是獨來獨往的物種,為了讓園內飼養的四隻個體有獨立的活動空間,壽山動物園建置了不少新展場,雖然每個展場的面積有限、單獨拿出來看都有不少改善空間。但棲架的存在增加了三維空間的利用價值,設計上也比過去更契合動物的使用情境,搭配上天然植栽以及後續可能的照護措施,我個人其實滿期待這幾個展場能隨著季節更迭為住戶帶來多樣化的體驗,可以說對動物福祉有著無庸置疑的積極影響。
黑熊山屋與黑熊廊道是壽山動物園大力宣傳的改造亮點。
然而,單從參觀面來看,我無法給黑熊山屋以及黑熊廊道太好的評價,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就是這次新動物園運動主打的「降低干擾」的參觀方式。
在我過往的閱歷中,動物園多是透過「讓遊客融入環境」的手法來降低遊客參觀對動物的影響,黑熊山屋雖然不能說沒有融入的概念,卻給我一種搞錯施力點反倒顯得粗魯的印象。建築師在描述山屋時提出的「窺視」概念,在長廊的存在下,顯得有些力不從心,畢竟,對於黑熊而言,這麼巨大的建設、人潮突然出現在房間外頭,多半很難忽視它的存在。
即便黑熊山屋只是個室內活動場,而非動物真正的內舍(畢竟不可能強迫四隻熊共處一室),但各位不妨想想,讓黑熊這樣領域性強的食肉目動物在一個封閉的空間內感受自上而下的視覺壓力(尤其我體感參觀面比展場亮)會有甚麼結果?
其實,由於還有其他空間可以選擇,因此並不會造成太大的傷害,結果頂多是動物逐漸減少對這個場域的使用,但如此一來,建置這個山屋的意義又是甚麼呢?
當天參觀黑熊山屋時,雖然沒見到動物,但仍有看到新鮮的餵食痕跡(果皮)。隨著人潮湧入,黑熊是否會繼續選擇山屋為用餐場所?還是園方要讓食物成為制約黑熊待在山屋的手段?
除了黑熊與水豚,包括羊駝、斑馬、家驢以及犀牛在內,其實還有不少動物在本次改造後也能透過「廊道」參觀,對於這些要嘛是家畜,要嘛神經比較粗的物種,雖然沒有明顯壞處,但廊道是否真的能有感降低動物受到的干擾,進而達到所謂的友善?我個人仍持保留態度。
對家驢跟犀牛而言,廊道的參觀形式多半對降低干擾沒有太大作用。
可能有人會說,既然對動物沒有不良影響,提供遊客一個有趣的參觀選項有何不可?這我就得回來談談前面提過的「融入」手法,並把焦點轉向「空中漫步長廊」,畢竟在這次的改造中,它才是「重中之重」,廊道根本望塵莫及。
請容我再次強調,動物園大多是透過「融入」的手法來降低遊客參觀對動物的影響,參觀者若能與造景融為一體,便能降低動物感受到的壓力。
但這個空中長廊別說與周遭融為一體,反而是刻意加大「分隔」的力度(至少設計師本人是這樣認為),利用不銹鋼擴張網很生硬地將遊客與動物隔開,這在我過去的經驗中可說是聞所未聞;即便是登山步道也沒見過哪裡把人跟自然劃分地如此嚴實,更別提底下的展場中有一半以上的動物是被人類馴化已久的家畜,實在沒有硬是用玻璃與鋼網將其隔開的意義。
雖然設計有考量到兒童視角以及在部分區域「開窗」,但長廊上的參觀體驗仍然一言難盡。
再來回歸到更為基本的問題,壽山動物園適合採用空中漫步長廊這種高架步道(elevated walkway)嗎?
一般而言,合理的動物園展示設計會盡量讓遊客從平視甚至略微仰望的視角來觀賞動物,因為如此一來便不容易感受、累積被緊盯不放的壓力。相較之下,由上而下的視線反而容易加劇這些壓力,甚至無形中傳達出人類在上動物在下的意涵,這點在過時的「坑式展區」中尤為明顯。
達德利動物園是座依山而建的小動物園,除了善用山坡規劃仰視的靈長類展場(左),也藉由軟性改造令園內被列為文化遺產的Tecton坑式展場得以繼續使用,只是飼養物種從過去的北極熊改為北極狐(右)。
問題來了,高架步道的存在意義是甚麼?
在動物園中使用高架步道通常有三種用途。首先,登高自然可以望遠,為了提升動物福祉、提供園內動物多樣化的設施並降低遊客干擾,大面積的展場對於大動物來說是必要的,但同時也增加了遊客的觀察難度。
此時由於距離緩解了視角差造成的壓力,高架步道便成為一個實用的選項(當然前提是它本身沒有太突兀)。因此,在這種用途下,與其說高架步道可以降低參觀者對動物的影響,不如說它是幫助遊客觀賞「已經減少了觀眾影響的展場」的工具。
而剩下的兩個用途,一是把遊客帶往能夠平視動物的視角,通常會應用於樹棲物種或者有水下觀景窗的展場;二則是在進入式(walk-through)展場中限制遊客的活動範圍。
天堂公園的狼熊混養展區(左)因為面積寬廣(以及平視角度要留給旅館房客),因此建置了高架步道來輔助觀賞;Wildwood野生動物公園的紅松鼠展區(右)則是借助高架步道來讓遊客更靠近松鼠棲息的樹梢、確保人類不會過度「侵門踏戶」。
壽山動物園本身的幅員並不寬廣,展場也算不上大,步道所及之處具有爬樹能力的物種更是僅有台灣黑熊(還有野生獼猴),換句話說,無論是對遊客或者是對動物,高架步道都沒有甚麼非存在不可的理由,甚至某種程度上還有點負面影響(但對於遊客跟動物以外的人有沒有好處我就不知道了)。
入園後第一個映入遊客目光的便是空中漫步長廊的起始點(還有左手邊的狐獴)。
在這之上,除了前面提到過的鋼網,長廊的橋墩也成為加劇分隔的要素,雖然設計者與園方肯定都知道橋墩可以用作餵食點,但推測由於步道正下方並不是個適合觀賞的角度(也可能是單純還沒設置),目前園方甚至還以石塊將動物與橋墩隔開,不禁令人好奇,這條佔據了泰半改造經費的長廊,在當初的設計考量中,動物福祉究竟扮演甚麼樣的角色?
壽山動物園用石塊圍住橋墩不讓羊駝靠近(左),切斯特動物園在單軌列車軌道的橋墩設置餵食點(右)。
營造友善人類的參觀體驗,遊客跟長廊誰配合誰?──長廊上的參觀體驗
「新動物園運動不只有硬體上的提升,也讓遊客能有多重體驗動物的生活環境外,還了解人與野生動物共存的重要性。」
空中漫步長廊這個新動物園運動的指標性亮點,不只如同前面說的那樣把人跟動物分開,就算撇去它存在的合理性不談,我個人仍認為它對園區的參觀體驗帶來不可避免的負面影響,不管是長廊本身還是其外皆然。
要談論長廊帶給參觀者的體驗,便得結合參觀面的整體設計,也就是動線、展牌、互動設施以及氛圍營造。動線方面,雖然不至於迷路,但走在長廊上總給我一種「所以我現在要幹嘛?」的心情,而如同下方照片所示,長廊上的互動設施為零,滿滿的鋼網也毫無情調可言,因此所有重擔便落到了展牌上頭。
空中漫步長廊絕大多數的區塊沒有任何可供遊客利用/互動的元素。
可惜的是,本次增設的展牌繼承了華語地區動物園的一貫風格,除了時不時的小錯誤,內容也是不出意料的「缺乏特色」;同時,遊客在長廊、山屋以及廊道中可以看到的三面展牌,大半資訊都是重複的,擺放的位置更是讓人摸不著頭緒。不僅很難出現同時看到動物與牌子的情況,當人潮一多,牌子的尺寸更無法支持多人一同閱讀,即使廊道裡安排有特別繪製的資訊壁畫,但也僅僅是少扣了一點分,仍然無法挽救失序的體驗。
廊道中的資訊壁畫內容比展版有趣且更為吸睛,但有時令人摸不著頭緒,比如為何要用倫敦到摩洛哥的距離當比例尺呢?
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這一座為了降低對動物干擾而建造的長廊,如今還得依賴大量警告牌限制遊客的行為,其存在感甚至超越了物種展示牌。都2022年了,如此獨特的體驗居然存在於一座剛改建完的動物園,倘若沒有親自遊歷還真的難以相信(*就像當初我不敢相信熱帶雨林館是2019年的產物一樣)。
*細看台北市立動物園新熱帶雨林區(穿山甲館)的不足之處
現在的壽山動物園是一個警告標示比展示牌還大/多的動物園,許多沒有動物資訊的觀察點卻都有警告標示。
相對於園區其他區域而言,長廊的存在感太過強大也太不搭調,即使沒走在長廊上,我自己卻還是有一股不踏實的感覺。雖然過去也曾逛過改造到一半、處於過渡期,甚至明顯青黃不接的動物園,但如此強烈的不協調感卻是前所未有,已經超乎了動物園規模、資源云云,就是純粹的整合失敗。
三個小時下來,對於如何將看到的東西串連到一塊毫無頭緒,完全不知道自己逛了什麼,也沒感受到園方有想要呈現的東西,別說整個參觀體驗無法兜在一塊,甚至有些被割裂的感覺。
重中之重的空中漫步長廊,儼然成為了動物園不可承受之重。
「新」壽山動物園給我的感覺與這張圖十分契合,強拼硬湊、充滿雜訊,根本沒有考量各個元素間是否適合,還同樣選了個莫名其妙的東西當主角。
所謂的友善共存並不是雙方都為所欲為──園方對野生台灣獼猴的應對
結尾前簡短地談談獼猴,「動物園是都市人經歷人獸關係衝突的首要場所」,不知道在哪邊聽過這麼一個說法,而由於位處(一個已經被搞壞了的)野生獼猴棲地,壽山動物園將此議題更加鐵錚錚地展露給台灣人。
可這樣一個難能可貴,本應成為保育教育推廣絕佳資源的獨到特色,卻由於一座標榜「與野生動物友善共存」的新動物園仍舊選擇以暴力驅趕猴子——反而搞成了加劇人猴衝突的負面教材——也不意外他們的共存會是以用鋼網把人跟動物隔開來的形式呈現。
即使園區內外相關的提醒無處不在,園方的實際作為卻令人感到這些提醒只是虛應故事的表現,同時部分遊客的舉動也讓人懷疑台灣人的識字率。
本次高雄行順道參觀了「逍遙園」,其主人大谷光瑞便曾在文章中特別提到壽山猴子很多,由此可知壽山的猴子並非最近才變多的,更凸顯現有的人猴衝突是長久下來累積的生態問題,畢竟野生動物遇到人類的第一反應往往是迴避。
壽山的猴子多到大谷光瑞在文章最後特別加了一句描述(但這句話在現場的中文翻譯中被翻錯了)。
對於壽山的猴群,想了解更多的人可以找台灣獼猴共存推廣協會(推薦大家聽台通的訪談),這邊把話題帶回友善共存。
在現代動物園的大本營歐美澳,動物園裡也不乏在地野生動物的存在,舉凡熊、山獅、郊狼甚至是袋鼠,其中許多都比獼猴更具殺傷力,但牠們多半會與人類保持距離,比較常見的衝突體現在園內動物的折損上。
倘若將對象限定在猴子,基本上就只剩下亞洲以及中南美洲(但新世界猴對人類較無威脅)的案例可供參考,可多數的案例中,猴子只是路過動物園,例如新加坡動物園由於園區周遭仍保有大面積森林的緣故,野生猴子雖然時不時會穿梭於園區當中,但其實不太與人類接觸,園方對此沒有過多表示,更遑論專門安排人力應對人猴衝突。
反倒是不少動物園會以放養猴子做為賣點,吸引遊客入園參觀,對於這些機構而言,以預防人猴衝突為出發點,入園時的檢查攜帶物品、寄放背包甚至提供防猴背包,到進入園區後的規範飲食區域與志願者宣導都是必不可少的。同時,為避免遊客對猴子做出挑釁或者主動接觸等行為,更是有專人在旁監督。
由此可見,在多數案例中,對於一座動物園而言,「對人類進行規範」才是更合理的選擇。
在缺少類似案例可以參考的情況下,我明白壽山動物園做為公家機關的難處,也知道保全驅趕獼猴的手段已經從漆彈槍「妥協」為棍棒,但在台灣獼猴共存推廣協會煞費口舌勸阻民眾、親身證明,只要懂得尊重,人類與猴子可以相安無事的同時;動物園卻一次次以行動宣示,就算有問題的是遊客,園方還是選擇處理猴子,拒絕行使機構本應具備的權利來緩解衝突,「與野生動物友善共存」在這時顯得格外諷刺。
在人類的侵門踏戶之下,台灣獼猴被迫將動物園做為棲地來「適應」。
本次新動物園運動的經費籌措在公私合作下成效斐然(大概是正常情況下15年的經費),但在野生獼猴的應對上,雖然同樣是採取公私合作的方式,卻把宣導與意識營造的課題全數丟給民間承擔,就連公開發篇文都得三催四請。
壽山一直以來都是獼猴的棲地,即使已經被人類破壞,甚至在裡頭建了座動物園,牠們也別無選擇,然而,所有的遊客都是以自己的意志「選擇」要走進動物園,其中的一部分甚至忽視身而為人的道德,選擇蔑視無處不在的勸導資訊,執意採取會引起猴子注意的行為。
對於這樣的現狀,長期以來選擇迴避應盡責任的壽山動物園難辭其咎。
針對城市動物園的存在意義,新動物園做到甚麼?
在台灣,有個很奇怪的現象,那就是人們很習慣主動幫動物園找藉口,無論是台北、新竹還是壽山,每當發生問題,總是會有人跳出來說「動物園比你更懂動物」、「動物園有XXX的功能很重要」或者最常見的「這種票價哪來這麼多要求」。
如同國際博物館學會剛頒布的博物館新定義,無論隸屬於公家或者企業或者國際上更常見的NPO,動物園都是一座為公眾服務的機構,它們營運的經費無一例外,皆來自民眾的納稅錢、消費或者捐款,既然如此,接受公評就是理所當然。
雖然我在文章的開頭提到,以高標準看待這座動物園,或是拿同行先進的案例來指責它,並沒有太大的意義。但同時我也認為,對於一座動物園而言,認清自己的能力很重要,要嘛老老實實做好能力範圍內的事,要嘛為了完成目標想辦法提升自己的不足,壽山動物園本次的情況卻兩者皆非,先是好高騖遠,緊接著發現騎虎難下了就開始欲蓋彌彰,到頭來,這次大張旗鼓的新動物園運動,滿足的究竟是哪一方的期待?
撇開先前快閃大東藝術圖書館的演講不談,睽違八年再次親身感受高雄這片土地,我在許多地方都看到了進步,一掃我先前對其抱持的負面印象(高中的我比較叛逆),只可惜這次的新動物園運動,不僅沒有成功的幫助壽山動物園融入這座城市,反而助長了分隔。
駁二展示的霓光動物園(左)或許比壽山動物園(右)更能體現高雄現在的樣貌。
比起虛華的建設以及炒短線的行銷,一座城市動物園,理當有更值得被檢視的意涵,它能否呼應城市的發展,陪伴、帶領市民一同邁向下一個階段,甚至憑藉其創造的「甚麼」,成為城市引以為傲的象徵,才是城市動物園的存在意義。
對於如今的壽山動物園,我是真的看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