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來源:台北市立動物園
記者|陳怡潔 編輯|陳信安 設計|陳莉卉 黃品瑄
Lrikulau,魯凱族和排灣族語中的「雲豹」,即使許久未見蹤跡,臺灣許多原鄉部落至今仍流傳著牠的動人傳說。相傳數百年前,原居於台東的先人和Lrikulau一起在山林中狩獵,翻山越嶺後,Lrikulau在一處依山傍水之地駐足,族人認為這是Lrikulau的指引,便在其停駐的位置建立了舊好茶部落(Kucapungane),此地被族人稱為「雲豹的故鄉」,族人也以「雲豹的傳人」自居。
「我們獵人的傳說裡面,祂就像靈犬一樣。」魯凱族傳統領袖Lavuras Abaliwsu(漢語名:包基成)讚嘆雲豹的靈性和敏捷,並用敬畏的語氣說道:「我們(阿禮部落)這裡跟好茶的傳說,找到我們這個家都是靈犬在帶領。」由於認為雲豹對部落有恩,魯凱族人從不主動捕獵雲豹。
從事人類學研究的雲豹復育研究會秘書長于詩玄試著拆解口述歷史中隱藏的訊息,從耆老的敘述中,她領會到在雲豹在先民宇宙觀中的超然地位,「人跟雲豹之間,並不是像我們當代的自然科學,有很明確的物種差異;雲豹作為自然信仰的圖騰(totem),連結了生命與山林。」她分享人類學工作者Agathe Lemaitre的觀察,在排灣族的信仰知識體系裡中,人死亡後的靈,可能轉變為Adrisi熊鷹在空中盤旋,或者成為Lrikulau雲豹在林間穿梭。
當臺灣的山林中不再有Lrikulau靈光一閃的獸影,當全球雲豹族群的存續受到考驗,這種深受先民愛戴的神獸將何去何從?臺灣的山林又為什麼在討論雲豹保育時被一再被反覆提及?
好茶與阿禮等魯凱部落中,流傳著雲豹指引先民找到居住地的傳說。好茶的族語「Kucapungane」意即「雲豹的傳人」,雖近代經歷遷村,族人依然感念雲豹恩惠。圖片來源:許珮甄。
來不及認識即消逝!雲豹的謎團解密
雲豹,因身上如雲朵般的美麗花紋得名,也和雲霧一樣,給人朦朧縹緲的印象。
根據國際自然保育聯盟IUCN紅皮書的資訊,現在的雲豹屬動物包含亞洲雲豹和巽他雲豹,皆屬VU易危物種。而2013年,在台灣追蹤雲豹長達14年的姜博仁博士認為雲豹在台灣高機率已滅絕,或族群數量稀少造成生態上功能性滅絕,雖然近年仍不時有人聲稱目擊雲豹,但始終缺乏可驗證的跡證。
其實,『台灣雲豹』可能不再是一個那麼精確的名詞,因為基本上牠不是臺灣的特有亞種。
姜博仁解釋,早期所有雲豹都被視為同一種,而台灣雲豹是雲豹的四個亞種之一,其餘三個則為分佈於婆羅洲和蘇門答臘的巽他亞種、亞洲大陸的指名亞種,還有印度、尼泊爾區域的喜馬拉雅亞種。
但近年透過遺傳分析發現,巽他雲豹具有遺傳特異性,應視為獨立物種,且可再細分為婆羅洲亞種和蘇門答臘亞種,其他地區的雲豹遺傳上則沒有足夠差異,不再區分亞種。
不過在依據《野生動物保育法》所訂定的陸域保育類野生動物名錄上,仍將台灣雲豹視為雲豹的亞種,兩者並列為一級保育類動物,顯示在雲豹在台灣法律上的定位尚未隨生物分類學觀點更新。
新舊雲豹分類學觀點比較。資料整理:窩窩。
從事雲豹研究的英國牛津大學Wildlife Conservation Research Unit研究員王逸峰則指出,由於兩種雲豹都以非常快的速度減少,甚至在部分地區區域滅絕,加之樣本取得不易、觀察機會甚微,使得學界目前對於雲豹的了解仍很粗淺。
姜博仁也指出,大型、非偏遠地區的動物往往優先被研究,但雲豹棲息於亞洲森林中,加上夜行性、具樹棲能力的物種特性,使觀察、調研資料不易累積;另外,近年研究能量又較集中在巽他雲豹:「亞洲雲豹的研究對比到巽他雲豹而言又會更少。」
除了科學研究偏少,雲豹在棲地受到的關注也普遍較低。王逸峰分析,雲豹體型較小、行蹤隱匿,即便在動物園等圈養展演環境中都可能無法讓民眾親眼目睹,以至於作為保育生物學中的大使物種時,宣傳效果較遜於老虎或其他大型貓科動物:「牠(雲豹)在整個東南亞貓科中,其實不是最受重視的物種。」
即便雲豹的資訊搜集與普及還有許多進步空間,王逸峰也強調,過去15年間仍已累積了不少突破性研究,拉近我們和雲豹的距離。
研究人員為野生亞洲雲豹佩戴無線電追蹤項圈。圖片來源:Mongabay(Lon Grassman courtesy of CKWRI提供)。
不只在天然林穿梭 高海拔、人造林都曾現蹤
首先是雲豹能利用的棲地環境可能比原先認知更廣。過去普遍認為雲豹偏好海拔1500米以下的茂密森林,但近年有些自動相機在超過海拔3000公尺以上的地點記錄到雲豹出沒,甚至有拍到過雲豹走在雪地上的照片。姜博仁解釋,這些紀錄尚無法說明雲豹對於高海拔區域是常態性還是季節性的利用,但至少在海拔分佈上,帶來很不同的認知。
王逸峰則分享他參與英國牛津大學野生動物保育研究中心 Andrew Hearn教授所領導的雲豹計畫(Clouded Leopard Programme)時的發現:「其實我們相機架設在平地,雲豹很多時候還是會走過。」顯示雲豹具備良好的樹棲能力,但未必多數時間生活在樹上。
雲豹具備良好的樹棲能力,但未必多數時間生活在樹上。圖片來源:Felid TAG(Bill Wood 、Andy Goldfarb攝影)。
可能雲豹並沒有我們想的離人類那麼遠。
王逸峰進一步說明,研究團隊架設的許多自動相機,就算是在道路附近也經常拍到雲豹,甚至有一些紀錄顯示,雲豹會利用人為開闢的小步道、人獸共用的獸徑,也可能在人為種植的油棕樹林間見到牠的蹤跡。
Clouded Leopard Programme利用自動相機拍攝到的巽他雲豹,兩種雲豹能利用的棲地皆比想像中廣泛,本圖拍攝點位距最近道路距離不足500公尺。圖片來源:王逸峰。
雲豹菜單揭露 中型有蹄類動物為首選目標
另一方面,食肉目動物的族群量通常受獵物豐富度影響,食性研究也成為關注焦點。透過目擊事件,靈長類動物在過去被視為是雲豹主要獵物,但也有假說認為雲豹具備貓科動物中比例最長的犬齒、比獅子和老虎都更大的張嘴角度,推測會獵殺大型獵物。
2005年,研究員Lon Grassman曾對泰國4隻雲豹進行為期一個月的無線電追蹤,從4份糞便與2隻疑似雲豹獵殺的獵物中,發現雲豹的菜單包含豚鹿(Axis porcinus)、孟加拉懶猴(Nycticebus bengalensis)、馬來穿山甲(Manis javanica)及齧齒動物。
另一份較為完整的食性研究則於2022年刊出,在對寮國保護區內搜集的14份雲豹糞便進行遺傳分析後,研究員Akchousanh Rasphone在論文中指出雲豹是廣食性掠食者(Generalist predator),捕獵對象廣泛,可以是小型囓齒動物、鳥類,也能夠捕獵體重介於50-150kg間的中型有蹄類動物,且後者約佔其飲食一半的比例,是雲豹較偏好的獵物。
而比對臺灣的野生動物,王逸峰表示:「符合研究結論的獵物體型大概很接近台灣的長鬃山羊。」也補充在馬來西亞曾有水鹿被捕食的紀錄。
雲豹具備貓科動物中比例最長的犬齒、比獅子和老虎都更大的張嘴角度。圖片來源:Rasphone,2022。
2022年,研究員發現體重介於50-150公斤間的有蹄動物是雲豹的主要獵物,將此結論與台灣野生動物體型對比,獼猴等動物都可能是雲豹的潛在獵物。資料整理:窩窩
研究是保育的基石,了解雲豹的棲地、食性等資訊,才有可能妥善保育牠們。在科學家的努力下,人類似乎終於追趕上在時間長河中逐漸遠走的神獸,令牠褪去靈性的神秘,以維護當代生物多樣性不可或缺的角色被銘記。
雲豹保育進行式,圈養復育勢在必行?
雖然關於雲豹的謎團正逐步解密,但在全球尺度下,雲豹的物種存續卻正受到威脅。
王逸峰指出,現有幾種雲豹族群數量的估算結果存在不小的差異。而以他的第一手觀察經驗,認為:「以我們的研究,還有我們抓出來一些數據來看,全球大概在5000至6000隻左右,而且這個速度還是不斷的一直在減少。」
國際自然保育聯盟IUCN將兩種雲豹屬動物的族群趨勢都標註為「減少中」,王逸峰強調,目前趨勢不但是減少,更是快速減少:
可以預見的是,雲豹在未來十年,只要沒有更好的保育計畫,牠一定會變少,一定會變越來越少,一定會從Vulnerable再升級到更高一級。
亞洲雲豹分布於亞洲的東南部,範圍西至尼泊爾,東至台灣,並包含緬甸、中國秦嶺以南區域;往南則涵蓋東印度、中南半島和馬來半島;而台灣的亞洲雲豹已經滅絕。資料來源:國際自然保育聯盟IUCN,製圖:窩窩。
巽他雲豹分佈於婆羅洲和蘇門答臘。資料來源:IUCN國際自然保育聯盟,製圖:窩窩。
雲豹的棲地選擇和森林覆蓋率高度相關,但根據聯合國農業與糧食組織定期對全世界森林進行的調查,兩種雲豹屬生物所棲息的東南亞森林,毀林速度為世界之最!儘管有跡象顯示近年趨勢有所緩和,在最近一期的統計中,該地區仍損失了總面積約等於整個德國的森林。
棲地快速減少,雲豹的處境已退無可退。然而,多數亞洲森林的棲地保育計畫皆以老虎為主要目標,雲豹僅作為附庸物種受到保護,「撇開婆羅洲不談的話,其他東南亞地區其實沒有太多對雲豹有實際的保育行動。」王逸峰如此說道。
與此同時,姜博仁指出,中國對虎骨、虎鞭的需求一直很高,在中國老虎已經難以捕捉甚至滅絕的狀況下,市場開始用豹骨來取代。「現在包括雲豹的骨頭、花豹的骨頭這些器官,都是很持續性的被捕捉、走私到中國去。」
王逸峰也表示,研究員曾在中國、泰國周邊發現頻繁交易的貓科動物製品走私廊道,顯示狩獵壓力持續對雲豹族群產生威脅。除此之外,棲地破碎化不但不利於雲豹族群維持遺傳多樣性,也可能使獵物的族群量下降,造成雲豹的生存壓力,或使人獸衝突加劇。
域內保育(In situ conservation):在物種原生棲地內進行的保育,如設立自然保護區、生態復育、棲地管理等。
域外保育(Ex situ conservation):在自然棲地外進行的物種保育,如動物園、植物園、基因庫、圈養繁殖等。
雲豹在棲地內遭遇多種生存威脅。資料整理:窩窩。
護林、狩獵管理創條件,臺灣成雲豹保育關鍵詞
雖然,域外保育機構圈養雲豹的最終目的,是為了支持牠們回到野外棲地繁殖、擴大族群數;但在雲豹現有適宜棲地已經不多,且恐怕難以保存的困境下,王逸峰希望採取更積極的行動:「我們認為現地保育跟幫牠擴張現有棲地必須同步進行。」意即除了現有棲地應提升品質與減少流失外,也要另替雲豹尋覓適宜的棲地環境。
「為什麼臺灣在這麼多年來一直受到國際雲豹或是貓科保育界的重視?」王逸峰也拋出提問指出,雖然雲豹在台灣目前被認為已經滅絕,但相較於東南亞,臺灣的森林受到較好的保護,「甚至這幾年研究,也有發現(森林)覆蓋度有在增加,這是東南亞完全沒有的。」
2024年底,他發表了一篇盤點臺灣有多少雲豹潛在棲地的研究。根據他的分析,若設定較嚴謹的標準,以「雲豹棲地偏好選擇模型」篩選出PR值75以上的區域作為適宜棲地,結果顯示,雲豹適宜棲地將涵蓋臺灣38%的領土,且其中有高達89%位於我國法定保護區域內,顯示未來開發程度將持續受到法律約束。
以保育雲豹及其棲地為目的的研究計畫「Clouded Leopard Programme」,曾在2019年提出一份指標性的評估報告,利用橫跨9個東南亞國家的2,948台自動相機提供之資料,根據雲豹棲地偏好選擇模型分析各區塊(Patch)的棲地品質,王逸峰引用該篇報告的結論,對比發現台灣的棲地品質極有潛力,
其實(臺灣的)雲豹棲地(品質)在全東南亞是前10名好的。
Clouded Leopard Programme 以保育雲豹及其棲地為目標,擁有全球規模最大的雲豹自動相機監測網,也是最完整的資料庫。資料來源:WildCRU。
根據王逸峰的分析,38%臺灣國土為適合雲豹利用的棲地,而且其中有高達89%位於我國法定保護區域內,未來開發程度將持續受到法律約束。資料來源:Wang,2024。
另一個臺灣在雲豹保育議題上的顯見優勢是:相對有管理的狩獵行為。目前台灣正在多個部落推進「狩獵自主管理計畫」,由部落自主遵循文化上的傳統規約進行狩獵,姜博仁領導的團隊也參與其中,並使用自動相機監測對生物族群的影響。
姜博仁發現,在這樣非商業狩獵的模式下,並沒有物種數量明顯下降的徵兆,甚至山羌、水鹿、猴子等獵物的數量有增加趨勢,「只是自己這樣子自用的狩獵,它其實是可以永續的。」
他解釋,狩獵並非絕對是物種存續的負面因子,在生態學中有「補償死亡率」的概念:
當狩獵移除部分個體後,族群內的競爭壓力可能減少,導致其他個體的存活率提高。有狩獵壓力的環境下,整體動物族群死亡率不一定會上升,甚至與沒有狩獵壓力時相近。
姜博仁強調他的理念是:「我們要解決的是如何兼顧傳統狩獵文化跟這些瀕危物種的保育。」也認為這不會成為雲豹復育的阻力。因為在先民以狩獵為生的狀況下,雲豹就能與其共存,而現在的狩獵行為在管理和監測下,也能很大程度地確保永續利用。
「毀林」和「狩獵」是雲豹在棲地內面臨的兩大主要威脅,這兩者在臺灣都相對緩和。加上雲豹與台灣先民間難以言說的羈絆,也讓這片土地和雲豹間始終存在著一份情感連結,使臺灣在雲豹的域外保育上,逐漸成為一個關鍵詞。
「其實國外抱持一個非常高度樂觀的態度。」王逸峰表示,不僅是他,國際上關心雲豹保育的組織或個人,對臺灣作為棲地的潛力多持正面態度,甚至視臺灣為雲豹野放復育、拓展棲地的最佳選擇之一。
陷入困境的雲豹發出呼救,科學家為其出謀劃策,對臺灣寄予期望。而在臺灣,每當雲豹之名被提及,總有質疑如影隨形——有人認為牠至今仍隱匿於台灣山林,有人則堅稱雲豹從未涉足這片土地。
雲豹復育可能對台灣造成哪些影響?為何難以取得社會共識?目前在台灣的倡議行動又有哪些進展?將在下篇接續報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