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朱翊瑄 編輯|蘇于寬 設計|黃品瑄
高雄港小虎鯨,迷失返家路
池中的小虎鯨奮力游著,以些微遲鈍的節奏,張口咬住志工拋進水中的透抽,身上多處傷勢令人心疼⋯⋯牠是今年四月底迷航高雄第二港口的18隻小虎鯨中,唯一活體救援個體,目前已於台南四草鯨豚救援站成功復健,6/20早上執行野放。其餘的擱淺同伴們半數死亡,半數跟隨大船游出港區。
整個春季,臺灣西南沿海紛紛傳出小虎鯨擱淺事件,幸運的被救援人員推回海裡、不幸的陸續被發現陳屍在高雄港中、台南將軍沙灘、嘉義布袋沙洲⋯⋯至六月已累積23隻小虎鯨死亡。
原在大洋悠遊的小虎鯨,為何現身高雄港?
「對我來講那已不是正常的鯨豚游進港裡,第一群集體擱淺死亡的7隻小虎鯨其重症程度是我解剖很多鯨豚以來,很少遇到的。」中華鯨豚協會理事長楊瑋誠語重心長地說明,4月25日第一群擱淺死亡小虎鯨最能帶來關鍵訊息,結果發現每隻皆嚴重細菌感染,而肺部、淋巴結、脾臟更因感染有腫大現象,類似人的惡性傳染病。
鯨豚是水生哺乳動物,需要浮出水面換氣,一旦身體不適或狀況不好時會主動游至沿岸休息,可能因此過於靠近人為活動處而遭遇噪音干擾、船擊、漁網纏繞等而迷航、受困或擱淺;但也可能是死亡後擱淺、漂浮至岸邊被人們發現。(照片:海洋保育署)
由楊瑋誠領軍的鯨豚實驗室學生們正在取出死亡小虎鯨的耳骨,希望找出更多擱淺線索。(圖:鯨豚調查局)
成大海洋生物暨鯨豚研究中心主任王浩文更指出,在四草救援池的小虎鯨氣孔中、4月26日在嘉義布袋發現的8隻死亡鯨豚身上皆採樣到同樣細菌,後續發現的死亡個體也幾乎有同樣感染現象。因小虎鯨是群體行動的物種,家族數量可高達二、三十隻,推測今年台灣西南沿岸頻傳擱淺事件是同一群的大規模感染,只是發病時間不同而分散各地擱淺。
「根據我們了解這類細菌在靠岸海域較多,然而小虎鯨習性出沒在深水海域,過去也多只在花東外海一帶活動。推論今年這群小虎鯨是被不明原因逼到淺水海域而感染,而是什麼導致牠們離開原棲地,才是關鍵。」楊瑋誠推測受海上人為活動影響最有可能。
若擱淺死亡的鯨豚腐爛程度不太嚴重,多半可提供珍貴訊息,例如其外觀不合理的傷勢可能是遭誤捕、體脂肪厚度可推測是否營養不良等。根據楊瑋誠過去的解剖案例,推論漁業混獲是臺灣目前鯨豚擱淺的重要原因之一,水下噪音為另一重要因素。(延伸閱讀:鯨豚調查局|你聽過什麼是漁業混獲(bycatch)嗎?)
窩窩製表
海洋委員會海洋保育署2019年度鯨豚擱淺報告中也可發現,臺灣鯨豚擱淺原因多與海上人為活動有關|窩窩繪製
牠們游不出高雄港灣,我們只能袖手旁觀?
四月底至六月初,高雄港區幾乎天天目擊小虎鯨,偶有2-3隻、6-7隻在港區各處徘徊。期間海洋保育類野生動物救援組織網(海保救援網)(Marine Animal Rescue Network, MARN)與專家學者、救援人員曾於5月4日至5月18日展開救援行動(包含船陣引導、食物引導、近距離捕撈)最終卻以失敗收場。
小虎鯨豪雨後【小虎鯨豪雨後 Part 21】 上周連日大雨,原本滯留在100號碼頭的小虎鯨,被目擊出現在不同碼頭,海巡及港務公司在高雄港內巡邏,除了21日在高雄港二港口迴船池發現死亡個體,團隊陸續於23日和24日接獲兩起通報! 23日在高雄港紅毛港區附近接獲死亡小虎鯨通報,雄性,胃內無異物,個體腫脹,無法提供太多證據。 24日於高雄港第二港口迴船池尋獲死亡個體,胃內有沙子及樹葉,同時氣管有嗆水。 經和獸醫討論,確認21日與24日個體都有感染狀況,個體並未偏瘦。 今日,4隻小虎鯨們再度出現在100號碼頭,看起來活動力尚可,經過了18日的捕撈嘗試,要嘗試移除100號碼頭這些個體,是非常困難的事。 #MARN #小虎鯨 #獸醫很忙 #收容池出來就開會
由海洋委員會海洋保育署發佈於 2020年5月25日 星期一
救援失敗後,MARN公告將先持續於高雄港內觀測小虎鯨狀況,再議相應策略。
然而,一個多月來卻逐漸出現大眾對MARN處理方式的質疑聲浪。生態環境紀錄片工作者簡毓群曾於臉書指出,5月4日當天目擊多艘船隻於中鋼碼頭毫無章法地強力驅趕六隻小虎鯨;五月中起港內開始有零星小虎鯨出現活動力下降、漂浮情形,肉眼可見的身上多處感染傷口,直至五月底港內已陸續死亡十多隻小虎鯨。輿論也多有批評,諸如MARN「救援失能」、「放任動物死亡」、「應及早積極介入救援」等。
5/4又傳出5隻小虎鯨迷航高雄第二港口中鋼碼頭的消息(99至108號碼頭附近),研判是稍早4/25集體迷航和擱淺高雄第二港口南堤至紅毛港附近的同一族群小虎鯨家族,那天死了3隻、1隻活體擱淺送去四草鯨豚搶救站,其餘10多隻仍在港裡徘徊。 回...
由簡毓群發佈於 2020年5月12日 星期二
海洋保育署副署長吳龍靜則表示,當5月4日、再次接到目擊小虎鯨通報,且是游入高雄港裡較為深入的區域,便立即召集專家學者們,決議先從港內底部以四艘船舶緩緩向小虎鯨推近的方式前進,除了靠近觀察小虎鯨狀態;也希望能驅使牠們往反方向游出港區。
未料當天行動進行時,多艘工作拖船因尚未接收到港內有小虎鯨的資訊,突然快速從前方衝進來,它們並非要驅趕小虎鯨,僅是依照平常時速進行日常作業駛進港內。當下救援人員立刻鳴笛制止對方不要再靠近,但小虎鯨群已受到驚嚇四處逃竄、下潛至海中,相關人員無法持續預測動物的動向,行動宣告失敗。
海保署當下定調為重大事件,立即與高雄市海洋局港務公司、台船、中鋼、中油、台電等所有港區廠商召集會議,達成港內船隻不可逗留、船隻啟動與航行前需檢查、須減速等各項決議。吳靜龍提及自此並未再發生類似情況,後續港內死亡的小虎鯨身上也並未發現有外部撞擊傷痕。
救援小虎鯨,我們能做哪些事?
去年才成為亞洲海洋哺乳動物擱淺組織會員國,在鯨豚救援經驗受到國際肯定的臺灣,對於高雄港內小虎鯨真的無能為力嗎?
「我們救援的核心是要讓牠們脫離危險,因此假設牠們生命上沒有急迫的危險的話,不見得需要立即介入。這部分全世界大概都有共識,先觀察野生動物能否自行離開。」
面對排山倒海的質疑,吳龍靜表示除了與專家學者們研議所有救援方法的可行性,也曾嘗試柔性以船隻、食物引導,甚至是積極靠近動物進行救援。但期間皆發現動物出現緊迫的行為表現,擔心反而造成傷害,因此才決議先以觀察監測作為基調,視動物的狀況隨時應變。
【高雄港迷航小虎鯨 Part...
由海洋委員會海洋保育署發佈於 2020年5月15日 星期五
過去大家都非常熱血,結果不斷帶進救援站的後果就是全數死亡。
王浩文則認為,其實鯨豚救援方法很多,但每一次面臨的不同的動物狀況、事發場域、氣候時,需切實考量當下哪一種行動是對動物最好的,以及是否有充足的人力、設備、機具等。再者,當就近救援站內已有一隻活體鯨豚時,我們是否有足夠空間、人力、物力、財力幫助更多的救援個體?因不同時間、地點救援的鯨豚放到同個池中就有交互感染的可能性。貿然帶回,可能面臨的危機便是全軍覆沒。
王浩文強調,動物狀況監測非常重要。當小虎鯨表現並非一般下潛、迴游的泳姿,而是彷彿像木頭一般在海上漂浮著,且僅有一隻落單,就可能會考慮介入救援。但不可忽略的是,小虎鯨是非常具攻擊性的物種「我都稱呼牠們是肌肉棒子啊!真的很兇!」王浩文談到5月18日當天進行鎮定捕撈行動,當一成功麻醉目標個體,水下人員準備保定時,其他活動力良好的小虎鯨全數圍過來警示、準備攻擊。
「這一群裡面只要有相對弱的個體,其他都會義無反顧的照顧。例如你沒體力了我會去頂你,我們在救援時也都有觀察到,一隻小虎鯨不舒服無法換氣會去靠在另一隻身上。」面對該物種的家族性,王浩文坦承行動當天其實很擔憂水下人員安全,小虎鯨是會群體攻擊、主動咬人往海底拖的,若在救援行動上鋌而走險,任何人身閃失皆是無法承擔的遺憾。
5月18日當天近距離救援行動,原成功將麻醉槍射中目標小虎鯨,未料其他活動力良好的小虎鯨全數圍過來警示、準備攻擊。(照片提供:海洋保育署)
面對野生動物的不確定性,每一次行動策略形同他山之石,如何妥善保障人員與動物雙方的安全極為重要。除此之外,救援時能運用的資源也需要檢討,就連鯨豚麻醉鎮定使用的針、槍目前僅能和動保處借出陸上動物的器材,而並非海洋動物專屬使用的。王浩文坦言,無論是海洋保育的資源與設備、過去救援經驗的傳承、救援人員的保護措施等,我們還有許多需要補足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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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援與否,沒有標準答案
「救援這件事,全世界都一樣,在救與不救上,沒有明確的標準答案。」
海保署副署長吳龍靜表示,有時救援過程中帶來的緊迫、壓力也可能導致鯨豚死亡;再者,若救援後無法給予妥善的動物福利,合適的暫時收容環境,許多國家並不主張積極救援。而在台灣,部分學者也認同這樣的理念。海保署則會參考各方意見,但以不造成野生動物緊迫為優先。
「他們認為鯨豚是大自然的動物,如果能活就給牠一個機會;如果不能活,運回過程中所經歷的恐慌、掙扎都是增加痛苦,並非善待動物。」王浩文補充說明,即便是動物福祉啟蒙的英國,救援上也主張以「不進入救援場域」為原則。也就是一旦發現擱淺鯨豚,只要獸醫師在現場判斷身體狀況無礙就會立刻推回海裡;若是評估存活機會不高,則會原地執行人道處理。
然而在台灣,無論是情感上的憐憫、抑或是社會風氣使然,多半難以接受上述做法。
相較國內傾向極力救援鯨豚的風氣,國外多就地處理,少有將鯨豚帶回救援後野放的做法。(照片:海洋保育署)
「我們真的能救牠們嗎?移出港外後,就不會再擱淺到其他海灘嗎?那離港後,我們能夠引導牠們回到原棲地嗎?」關於救援與否,楊瑋誠認為以高雄港首批死亡個體的嚴重狀況,即便讓小虎鯨順利離港恐怕也凶多吉少。然而,人類若沒有認知自己有其極限,僅是認為自己有能力改變,反而是讓救援行動流於情感上的驅使,而非實務上的判斷。
「台南四草復健中的小虎鯨,我們其實一開始不抱任何希望,但是我們必須盡力做,看看能夠做什麼?」楊瑋誠直言,面對每一次擱淺事件都應抱持學習的態度,不論失敗或著成功都是很好的經驗,唯有不斷的學習,當有一天若是真的中華白海豚擱淺了,我們才有一點點能力去救援正瀕臨絕種的動物。
急需超前部署,避免人為因素擱淺
楊瑋誠表示,台灣的鯨豚救援肯定會越來越進步,但不該著重在救援能力的精進,而是在救援時學到什麼?又能制定什麼政策來預防擱淺?
「救援一隻海豚,你放回大海也只有多一隻;但如果你能夠避免擱淺發生,你可能救援到的是幾千隻鯨豚。」
2016年至2020年第一季擱淺鯨豚通報案件數量比較,結果顯示近三年通報數量較過去偏高|窩窩繪製
根據今年海保署統計第一季全臺鯨豚擱淺總數量,顯示近三年來鯨豚擱淺通報數量較之前稍微偏高,顯示牠們面臨的生存威脅逐漸擴大,而其中有一定比例人為因素。楊瑋誠舉例,五十年前就已經有科學家們在解剖鯨豚,當時從未在海豚身上發現潛水伕病。直到人類新的聲納技術開始在軍事活動上大規模的使用後,也才逐漸在海豚身上發現這類人為干擾的證據。
相較世界各地,台灣曾因擱淺出現的鯨豚種類非常多,圖為海保署統計2019年曾擱淺鯨豚種類|窩窩繪製
今年春季群體擱淺西南沿海的小虎鯨並非首例,過去十多年來,原先僅在花東海岸賞鯨才會巧遇的小虎鯨,大約每四到七年左右會發生一次西南沿海集體擱淺事件。然而,從2018年至2020年已連續三年,只要進入冬末春初的季節,小虎鯨便集體出現在台灣西部。
原先大多出現在東岸活動的小虎鯨,為什麼近年來出現在西岸的頻率上升?學者專家們認為,人為干擾、氣候變遷、海洋污染、洋流平衡改變等都有可能。根據目前王浩文與同為亞洲海洋哺乳動物擱淺組織會員國的菲律賓學者交換意見更發現,菲律賓沿海的小虎鯨擱淺頻率也同樣在近年增加了兩到三倍,顯示小虎鯨的行為改變狀況不僅僅發生在臺灣。相較世界各地,臺灣等亞洲國家周邊海域本就是小虎鯨時常出沒的活動範圍,但當小虎鯨於沿海集體擱淺的頻率逐漸增加,是否代表臺灣外海周遭的干擾因子太多?我們又該如何防範小虎鯨再次擱淺上岸或進入港中?已然是不可迴避的課題。
「其實我很誠實的告訴各單位,這次大概無論如何都得接受社會的公評了。因一旦鯨豚迷航進港後,基本上就沒有所謂最好的選項。」短期而言,王浩文指出既然過去三年來西南沿海已連續發生擱淺,明年春季就應該提出對鯨豚緊迫性較低的有效策略,優先防範小虎鯨進入港區。如同疾病防疫,超前部署才是最高原則,否則同樣的遺憾仍會再發生。
長遠來看,楊瑋誠提醒,仍必須努力尋找小虎鯨擱淺原因。其一,死亡個體的解剖分析仍需持續進行,嘗試找到更多的線索,例如污染調查、疾病調查等。其二,對比其他國家,臺灣發現鯨豚擱淺的頻繁度與數量、種類皆相當高,能夠提出的海洋保育研究資訊卻相對地少,例如歷年混獲情況的統計、多少比例的海豚曾感染弓蟲等這些都是重要的資訊,能幫助政府以科學性地制定相關政策,將臺灣周遭海域對鯨豚的威脅或風險降低。
鯨豚正面臨哪些威脅?
漁業混獲:非法漁法或意外捕獲導致鯨豚死亡。
水下噪音:軍事聲納、地質探勘或工業噪音如離岸風機。
海洋污染:多氯聯苯、重金屬等水質污染。
海洋垃圾:各式海洋廢棄物可能使動物誤食或纏繞致死。
船擊傷害:人為活動的船隻可能對鯨豚造成誤擊、船殺。
疫病傳播:已有證據在海豚身上找到貓糞中才有的弓形蟲。
臺灣鯨豚擱淺救援經驗已有二十餘年,多半倚賴著無數志工、學者專家們投注熱情與汗水。然而,2018年海保署卻才正式成立,政府的海洋保育工作才剛邁開步伐。小虎鯨的頻頻造訪,再一次提醒著我們,再不加快腳步,就要跟不上海洋動物們隕落的速度。
小知識|小虎鯨是虎鯨嗎?
小虎鯨並非虎鯨,但頭部構造、家族性與攻擊行為都與虎鯨相仿,科學家才以此命名。小虎鯨屬於海豚科,是鯨豚中體型較小的物種,成體身長約2.4至2.6公尺;攻擊性強,會群體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