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撰文|何怡君 責任編輯|洪郁婷
以動物揭開不易言說的心事
林達陽的雙眼似貓一般大而清澈,裡頭倒映他所見的世界。作為書寫自身經歷的人,高度的情緒勞動是生活日常,他以筆捕捉那些深切的快樂與痛苦,將人的複雜幽微傾倒在字句之間。
林達陽現為自由作家,在取得這份自由之前,他曾做過編輯、法務、行政、輔導等工作,但繞了一圈,最能安放他原本的樣子,仍是詩與散文。他從國高中開始寫作,曾獲三大報文學獎、台北文學獎、優秀青年詩人獎等多個獎項,近三年走上全職創作之路,他說,「內在的呼聲很強烈,想去做喜歡的事情。」
他的寫作由自身出發,作品一發表出去,那些對生命的體悟就不再是秘密心事。但有些經歷若描述太細,一不小心就成了只有自己才懂的囈語,因此,他仔細琢磨共享秘密的表達方式,其中一個嘗試是以動物為包裝,做為內在生命的具象延伸,寫成青春與後青春的成長記事。
《蜂蜜花火》一書以42隻動物為題,由奇幻的雷龍凝視著高雄港作為開場。林達陽出生於高雄,小時候他坐在爸爸車上,經過高雄港附近的狹窄道路,看到一個巨大又亮的「東西」從拆輪船工廠的屋頂探出頭,他心想可能是飛碟或什麼厲害的東西,爸媽則告訴他那是船。到了國中時,他跟朋友跑到旗津、壽山,年少時憧憬未來的炙熱眼光,從高處眺望高雄港,港口像雷龍般古老而巨大,看它通往的世界既是美好遠方,也像是永遠那麼地恆長。
長大之後,林達陽長住過臺北、花蓮,旅行也去過許多「遠方」,直到近年他重返高雄家鄉,雷龍還在,高雄港還在,他經世的眼光已有了變化。
雷龍背對著晨光,好像在淡淡的、鹹而且帶有一點點甜味的海風裡輕輕搖了搖頭,或是點了點頭。我們最初天真相信的那些事情,還有成真的機會嗎?
摘自林達陽《蜂蜜花火》輯一〈永恆的港〉
透過雷龍、蜜蜂、貓、藍鯨、水獺、蛇和鼠等動物生動而具象的形貌,林達陽帶著讀者,一起以想像力揣想遠方,一起追蹤動物,走入心中最深處的洞穴。他將屬於個人的生命經驗,轉化為他人也能理解的共通語言,寫出眾人共有的成長文本。
為了那些無語的時刻而寫
打動人心——是林達陽持續寫作的目的及原因。但在創作初期,比起關照讀者的感受,那時他更在意「嚴肅文學」的華美辭藻,寫作要讓自己滿意,獲取獎項與發表的機會。直到他在東華唸文學創作的研究所時,受到一場變故打擊,「有個很好的同學自殺走了。」
這位同學是已在文壇闖蕩的前輩,林達陽則是大學依照父母意願就讀法律,研究所才正式踏入文學領域。前輩經歷過他心目中的作家生活,在他還不適應新環境,討論課程或文本常因不熟悉語彙,處於「失語」的挫敗狀態時,是前輩向他描繪文學的樣貌,並給予溫暖的安慰。那時,在陌生而廣闊的東華校園裡,前輩是最了解他在想什麼的人。
但前輩也有著自己的難題,最終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參加告別式時,林達陽對所追求的一切感到荒謬又虛無,在近距離的絕望面前,人是這麼不堪一擊。
那些情緒大過於能負載的,那些生命中無言以對的,(文學)是要寫這些東西。
在情緒波瀾中,林達陽一度失去學習跟前進的動力,但這也使他回望文學的本質與意義,那些關於修辭、架構的訓練,最終是為了能寫下這些無語的時刻。
他在東華的那段日子,有愛以離開撼動他,也有愛長久相伴至今。
碩二時,林達陽養了一隻貓,他們的相遇是在冬天的寒流前夕。林達陽常買的鹽酥雞攤旁,出現一群約莫20、30隻的浪貓,集體生活在老房場前的空地,附近有個老先生每天傍晚會拿著剩菜剩飯前來,貓群一湧而上,暴風般地搶食,但有一隻最瘦小的總搶不到東西吃。
林達陽每次去買鹹酥雞都會從旁觀察,有時那隻小貓想靠近他,但膽子小又縮了回去。直到那年入冬的第一波寒流將至,搶不到食物的小貓,接下來還要面對濕冷的天氣,他心裡有股強烈的預感,「牠可能過不了這個冬天。」於是,他一把將小貓撈回去,每天抱著顧牠,小貓平安度過那個冬天,之後,也與他相伴共度無數個四季。
他替小貓取名叫麥芽糖,麥芽糖是隻脾氣很好的三花貓。他笑說,當初雖起於過度的同情同理,但麥芽糖瘦小卻又堅實的存在,給了他心理上穩定的依靠,「無論如何,都知道有一個小東西在等我,牠很在乎我。」
我活到目前為止,我的貓是教了我最多愛的。
林達陽說,麥芽糖教了他愛與同理,更勝於親友。因為沒辦法言語溝通,只能多多觀察,他學著站在貓的立場想,相處久了,知道麥芽糖害怕大雷雨,在夏季喜歡睡在太陽會照到的客廳。他喜歡貓不刻意討好人的性格,總是像小孩般地坦率,那種初始而真誠的反應。
理想中的大人必備清澈雙眼
林達陽將那些真誠可靠的放在心上,包括麥芽糖,也包括他的指導老師。
「她給學生的包容和支持,很像理想中的媽媽。」林達陽很感謝在自我懷疑的辯證裡,能擁有一份這樣篤信的肯定。他說,他的指導老師是在學生還不夠強的時候,已先認為他們準備好「要變得更強」。
畢業之後,林達陽仍與指導老師保持聯繫,回東華也相約見面。老師常說自己想當個浪漫主義者,想把時間用在自己喜歡的事,像是當翻譯和寫詩。但願望還沒實現,在她教職退休前一年,意外在家中跌倒驟逝。
林達陽猶記收到訊息通知的那天,他因活動前往臺中,活動結束後,他獨自站在火車站挑高的大廳,心中滿是遭遺棄的憤怒,他被如此疼愛他的老師拋下了,溫室倏地消失,花朵要如何獨活下去?
但他只能果敢堅強。他曾害怕單靠文學難維生,這次他下定決心,辭去正職工作,踏上全職寫作之途。因為老師的事讓他感慨,人生不是做好準備就一定有機會,也或許,更是因為一個潛在的動機,「想讓自己覺得說,老師走了這件事情,並不是毫無意義。」
老師生前帶給他的,是無條件支持的愛,還有那雙純淨的眼睛。他回想起上課時,有隻老鷹飛過,老師停下看著窗外,感受老鷹飛翔所帶給她的支持力量;還有他們最後一次見面,在老師逝世的前幾天,他接受老師邀請回母校演講,他們走在校園的走廊,老師突然拿起手機,拍下那天美麗的雲朵,儘管老師在同個地方已工作數十年之久,她仍欣賞著周遭的每個景物。
每當跟她在一起,就好想要成為這樣的大人。
林達陽說,這些事獨立看都是小事,但經過老師的眼睛,就能單純地感到快樂、有趣或新奇,他將這份面對世界的坦誠以待,也牢牢鎖進自己的眼底。
東華大學天氣好時,可望見遠方的山巒。照片由林達陽提供。
帶著牽掛的仍要飛回陸地停棲
林達陽喜歡動物,常去動物園也去山林與海邊,愛看動物頻道也閱讀動物相關的文本。他觀察動物,也觀察人。這些年來,他見過無數循規蹈矩如同鴿子的人們,日復一日、重複軌跡的飛行;他也遇過許多有天份,如同燕子般炫技的飛翔。
成為自由作家,或許是成了鴿子與燕子的綜合體。除了創作以外,他還要面對許多瑣碎磨人的雜事,像是接案子要處理核銷、每個月無限地評審循環等等。如同陳珊妮在今年的金曲獎所言,音樂製作人工作的方方面面如此龐雜,然而「專業人士要有能力去做那些不喜歡的事情。」
如果能成為一種動物,林達陽最想成為某種候鳥,能起飛暫離陸地的牽掛,「所有的事情都滾遠一點。」但他仍要回來,等到再次降落,他也再次拾起筆,以動物般的純淨之眼,記下那些時而失語,卻銘刻入心的雋永日常。